《自然》年度人物杜梦然：探寻深海未知，就该大胆潜下去
“今天海况很不好，大家都在晕船。得知入选《自然》年度人物，我还来不及欢喜，因为更担心队员们的身体。”电话里，传来杜梦然清脆的声音，“这个荣誉不是给我个人的，而是对中国深渊科考团队的一份肯定”。
12月9日，《自然》公布2025年度十大人物，38岁的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研究员杜梦然与DeepSeek创始人梁文锋一同入选。2024年，她和团队在9000多米的海底深渊中，发现了前所未见的新生命形态——化能动物群，这是地球上已知最深的动物生态系统。通过此后更多航次的深潜科考，他们确定海底存在一个全球性的“化能生物走廊”。
当人们为杜梦然24次深潜9000米级海沟的壮举而惊叹时，她已踏上生命中时间最长的一次深渊科考航次。“我们的发现刚刚揭开了新生命系统的冰山一角，有太多新问题要解答。”
杜梦然在深潜器舱内。（中国科学院深海所供图）
与风浪共振，发现生命的韧性
因为海况不佳，当天作业任务取消，杜梦然才得空挤出一点时间与记者对话。
虽然她语调舒缓，但科考船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风浪——“今天这种海况，应该没有人不晕船。”“房间里的东西倒了一地，照片拍出来会很凌乱。”
自2016年开始出海，杜梦然经历过无数次海上风浪，曾经戏称自己是“不晕船的天选打工人”。不过，身体的承受能力总有极限，所以“该晕还是会晕”。她总结出一套缓解晕船不适的经验：不要与大自然抗衡，随着风浪起伏，“既来之，则安之”。这样，“晕过一阵，就会好些，那就抓紧吃东西、做事情。”
提到2024年的那次深潜，杜梦然说，那次经历打破了自己的固有思维，也感受到生命的韧性。她从博士期间就开始研究大陆架冷泉。“过去，一潜到海底，我就忙着找‘烟囱’，那是热液、冷泉、泥火山在海底‘冒泡’时制造的‘显眼包’。但那次完全不同。”她回忆，那次下潜作业结束后，他们想从沟底爬上坡去看看，就申请延长一小时作业，没想到发现了一整片化能动物群——它们虽然看起来像植物，体内却共生着能够将甲烷、硫化氢等无机物转化成有机碳的微生物。
“我们用深潜器碰了碰地面，十分坚硬，应该是冷泉活动次生的碳酸盐。”杜梦然说，原来深渊底部的冷泉完全不同于大陆架冷泉，在千倍于海面的压力下，地底的甲烷、硫化氢等不可能以气体形式泄漏，只能以液体或水合物的状态存在——这里的冷泉根本不冒泡。
看到如此大规模的化能动物群，杜梦然不禁对大自然感到敬畏：“我们原本以为，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，肯定不会有生命存在，但对化能生物来说，这里才是它们的天堂和乐园。”
中国深渊科学从跟跑到领跑
做深海研究就应该潜下去，到海底去寻找真正的科学问题、去获得答案。这些年，杜梦然所在的这支深渊科考队一直坚持出海。85后的她，已先后随“蛟龙”号、“深海勇士”号和“奋斗者”号载人潜水器深潜30余次。
十多年前，深渊科学在国内刚刚兴起。彼时，我国通过多年努力，自主建造出了可畅行全球海底的载人深潜器，建起了如同海上移动实验室的科考母船。通过卫星通讯，船上实现了WiFi覆盖。
曾经，中国科学家要出海，不得不申请国外的航次，无法把采集的样品带回自己的实验室。这几年，杜梦然感到，越来越多外国科学家开始“追着我们跑”，希望跟中国科学家一起探索全球深渊。“我们一个潜次带回的高质量样本，他们可能花一个星期、一个月都拿不到。”杜梦然说，中国深渊科考团队用实力向全球证明，“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又一个‘不可能’”。
今年初，杜梦然和团队来到新西兰普伊斯哥海沟。那里地处“魔鬼西风带”，常年有六七个超强气旋活动，掀起的巨浪超过7米，从来没有人想过在这里下潜。“但我们去了，而且一口气下潜了32次。”她说，当时没人想过退缩，利用风浪间歇的那短短几分钟，他们高效完成了潜水器的布放和回收，成功完成了一次次下潜，创造了75小时5潜次的中国载人深潜新纪录。
今年6月，由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牵头的国际大科学计划“全球深渊探索计划”正式获得联合国“海洋科学促进可持续发展十年”执委会批准。杜梦然说，这标志着中国深渊科考开启全球合作新篇章，“我国的深渊科考，在经历了多年跟跑后，开始转向领跑”。
开心出海去，安心做研究
深渊科考，每次出海都会长达3个月到半年。每次上船，杜梦然都感觉像搬家，来到海上就好像回到家一样。“海上的世界宁静简单，让人纯粹且专注。”当然，每次从海上回来，她也会猛吃绿叶菜，同时抓紧把海底采集的样本送去分析。
尽管投身深渊科学的女性很少，杜梦然却充满热爱，从不因为自己是女性觉得需要被照顾，“科学面前，人人平等”。每次下潜长达6小时，对于潜航员而言，忙着观察、拍照、采集样品，好像才过了几分钟就要返航了。
最让杜梦然开心的是，深渊科考是一个科学与工程紧密结合的领域，他们在船上经常要根据作业需求，拆东补西地自己组装工具。“我们深海所有句话叫‘宁冒风险，不当逃兵’，研发出来的设备一定要在使用中暴露不足、迭代改进，绝对不能摆进橱窗当摆设。”
“美国博士毕业后，进深海所工作，是我的幸运。”杜梦然说，所里为他们挡住了大量“外务”，让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深海研究中，每次都能“开开心心出海去，安安心心做科研”。
确认全球性化能生物走廊的存在，只是迈出了认识这个全新深渊生态系统的第一步。这次，杜梦然和团队要下探的是一条从未去过的海沟。“虽然每个航次各有艰难，但每次都会让我们更有信心——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