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永谋
美国已故学者苏珊·桑塔格的《疾病的隐喻》是本“才子书”。
我理解的“才子书”,有几个特点。
其一,喜欢“掉书袋”,尤其是文艺方面的书,也喜欢名人名言,东拉西扯,信手拈来,什么话都能圆场。
其二,充斥一些有趣的细节,以此为基础提出一些看似意味深长的结论。比如说福楼拜的《包法利夫人》,包法利夫人最后一次去偷情,作者描写清晨草地上有哪几种植物,想表达的某种深意,你知道吗?又比如李渔的《闲情偶寄》,细品后,能看得出李渔最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吗?
其三,满满的“才子气”,满篇都是典故、俏皮话、双关语以及文采斐然的警句格言,明显看不起没文化的人。我猜,他们大概在想,是你们这些俗人俗物,看我的文字,我都觉得害臊,你们又不懂。
不过,偏偏没文化的人特别喜欢这种“风雅”。我学工科那阵,特别迷“才子”,好奇他们在哪里找来这么些奇怪书来看,在哪里有这么些奇怪的念头。于是,我找来很多文科书籍来看。也才发现中国的理工科大学图书馆,根本没有最基本的人文书籍,老师也根本不教。
读博士后,我就不那么喜欢“才子书”了,总觉得文艺是文艺,热闹也热闹,没有多少深刻的思想,唬唬忙于生计的芸芸众生罢了。
苏珊·桑塔格的思想自然不肤浅,这本书其实说的是:你要生病了,不要多想,安心听医生安排,好好治病。
你多想的是些什么呢?那叫“疾病的隐喻”,都是一些疾病之外的文化、道德、宗教、政治和社会学等方面的联想,多想无益。
这就是她开篇说的:“我的主题不是身体疾病本身,而是疾病被当作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的情形。我的观点是,疾病并非隐喻,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——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——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。”
你究竟会想些啥呢?苏珊主要以肺结核、癌症和艾滋病为例,从各种文艺书籍中找资料,开始絮叨各种与疾病相关的“隐喻”。
什么是隐喻?就是以一物比喻另一物,属于随心所欲的联想。比如19世纪的西方人发现有时候肺结核病人喘不上气来会脸色潮红,认定那是欲求不满给憋的,就建议他们谈个恋爱或找个情人——今天大家都知道,这是肺结核病人的速死法。一些彼时的小说家甚至以为,如果非要死,让我得肺结核死算了。为什么?因为结核病死得很优雅,令人肃然起敬。这种想法让我肃然起敬!
所以,读完这本书,你一定会得出结论:人是一种喜欢瞎想的物种,可能神赐给人类大脑是让我们瞎想自娱的,而不是让我们正经想问题升华的。
这对于技术治理最大的启示是:你所治理的人在非理性中会觉得舒适,这一点看起来是不可能改变的,必要的时候理性都应该穿上非理性的外衣,或者说要求得到非理性的谅解。
面对疾病,今天的人们同样瞎想着,不多也不少,并且隐喻内容与19世纪一脉相承,没有根本性的差别。当前谈“疾病的隐喻”,最典型的应该是病毒和忧郁症了。
新冠病毒成功激起了战争的隐喻:各种病毒对人类社会虎视眈眈,随时准备入侵,而人族必须严阵以待,随时准备打退“敌人”猖狂的进攻。现在的问题是:似乎“敌人”越来越狡猾,而人类越来越软弱、腐败和混乱。
所以太多的人开始高喊:要组织起来,要不择手段,要发动对病毒的总体战争。对此,苏珊说:“不,‘总体’医学就如同‘总体’战争一样不可取。”
反对此类狂热战争情绪的理由是:从科学角度实事求是地看,病毒并不是我们的敌人,人族永远不可能在社会中灭绝病毒。
实际上,病毒并没有躲在黑暗的角落,而是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。它不光与黏液、腐朽、呻吟和死亡相连,还与生命、繁殖、氧气和创造密切相关。人是地球一员,病毒同样是。
至于病毒是上天对失德的惩罚,或者是对当代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的报应之类的“道德愤慨”,更是人类数千年来对疾病常规性的隐喻。
在疾病的泛道德主义阐释方面,忧郁症最为突出。它将家庭个体向社会个体的转变过程中自然出现的不适应、紧张感和压迫传导疾病化,同时浪漫化和道德化。在中国,压力可能还来自急速现代化带来的再适应困难。
正如苏珊所言,现代疾病范畴的扩展依靠两种假说:每一种对社会常规的偏离都可被看作一种疾病;每一种疾病都可从心理上予以看待。
显然,忧郁症是这两种逻辑的“合体”,即忧郁症同时是社会偏离和心理问题。在外人看来,患忧郁症主要不是病态,而是无力、苍白、敏感甚至有些优雅——悲伤使人变得“有趣”。
在日益赞赏柔美的当下,忧郁症给患者尤其是女性患者某种罗曼蒂克的色彩,一如19世纪浪漫派小说对结核病的某种情绪。要知道,在很多人眼中,精神错乱都带着坦诚相待的美德,甚至是“因真理而疯狂”的意味。
另外一个有意思的精神病当代新隐喻是:精神病打人不犯法,有本“精神病人证”(公众臆想出来的)“护体”,出门都可以横着走。
到忧郁症这里问题来了:忧郁症能享受狂躁症患者同样诉诸暴力的优先地位吗?这与忧郁症的罗曼蒂克化明显是冲突的。一般的意象是:重度忧郁症的美女,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,长发遮住面庞,最好身旁得有感觉没有打开的铸铁暖气片。如果她发抖的手上拿着一把滴血的美工刀,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能接受?
然而,我相信苏珊说的——她得过癌症——忧郁症的所有隐喻不但不能,相反肯定加深患者的痛苦。患者得到的是疾病化,浪漫化、道德化和其他隐喻是外人的。忧郁的人只会一遍遍地问:你们怎么不理解我呢?悲惨的是,多问一遍,忧郁症的“灵韵”就深一层。
21世纪初,看来肉体病和心理病都越来越被重视。也不知道,是疾病真的越来越多,还是“疾病隐喻”增殖的力量——人类瞎想的能力,更上了一层楼。